越南是中国的南方邻国，其历史也曾跟中国发生过密切联系，甚至可以说越南北部的历史在早期曾经长期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所以越南在历史上也曾经长期使用汉字，并长期把汉字作为其唯一的官方文字。但现代越南使用的却是一种基于拉丁字母的拼音文字，那么这种文字又是哪来的？它是如何取代汉字的？汉字在现代的越南还有人懂吗？
越南地区出土的公元1世纪钱币，上面刻有汉字篆字
越南地区，特别是越南北部的最早的文字当然就是汉字。至少从秦始皇征南越的时代开始，汉字就已经传入了今天越南北部地区。后来秦将赵陀建立南越国之后，汉字也始终是南越国唯一的官方文字，所以在南越国所统治的越南北部，汉字也得到了比较广泛的应用。
而在汉朝于公元前111年平定南越之后，又有大量汉朝军士及其家人进入今天越南境内的红河三角洲地区定居，使这些地区出现了一个数量相当的说汉语的群体。在随后差不多1000年的时间里，越南北部都始终是中国中原王朝的一部分，所以这里也跟中原其它地区一样，汉字得到了非常广泛的使用。
越南古代的汉文书籍
虽然在公元938年，越南当地豪强吴权击败南汉官军之后，越南逐渐走向了自立，但汉字在越南的地位却并没有受到影响，仍然被长期作为越南当地政权的唯一官方文字得到了使用。在公元1174年，越南地区的李氏政权（李朝）还再次确认了汉字的官方地位。
而从公元1075年开始，越南的李氏政权还自行建立了科举制度。越南的科举也和中国的科举一样，以中国的儒家经典为基础，用汉字进行考试。在公元1232年，越南陈朝设立了越南的太学，到公元1314年又设立了进士科，而这些举措都在客观上进一步巩固了汉字在越南古代的核心地位。所以在随后的数百年时间里，所有的越南学者可以说都精通汉字和汉语文言文，在此期间他们用文字和与中国中原地区乃至朝鲜半岛的学者进行手谈都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双方面对面交流时会需要翻译。在当时，汉字在越南曾经长期被称为“汉字”或者“儒字”。
越南古代官修的汉文史书
不过，这里我们还是要说明一点，虽然越南北部自秦汉到公元938年这1000多年时间里基本一直处于中原王朝的管辖之下，汉字也是当地唯一得到使用的官方文字，汉语也曾随中原的移民群体进入越南北部并得到了广泛使用，但越南土著的语言却始终没有消亡。而现代研究普遍认为，越南语是南亚语系的一种语言，也就是说它跟汉语从起源开始就不是一个体系。虽然它在中原王朝统治越南北部期间受到了汉语的深入影响，引入了大量的汉语借词，使它和其它南亚语系语言也产生了明显的区别，但它仍然是一种显著有别于汉语的语言。
而汉字是专门为汉语创立的文字，是表达汉语最为精确，也是效率最高的文字体系。但它和越南语其实始终并不是特别契合的。所以早在公元8世纪末，也就是在越南北部还是唐朝一部分的时候，当地就开始有人完全抛弃了汉字的表义功能，只是用汉字的读音来表达越南语的读音。比如一些史书记载，当时当地有支叛军的首领曾自称“布盖大王”，而“布盖”两字其实就是用汉字表达的越南语“大王”或者“父母”一词的读音。
用喃字写成的越南文
在公元938年越南当地政权逐步自立之后，一些越南当地的学者又更进一步，开始利用汉字的构造原理创造适用于越南语的新文字，也就是“喃字”。不过喃字在创立之后曾经长期只是在民间非常不正式的场合使用，一般只用来记录当地民歌或者民间文学。而越南的官方文件则还是基本使用汉字的。
在公元1400年，越南陈朝的大臣胡季犛（Lí）灭亡了陈朝，建立胡朝，之后他曾与中国明朝交恶，而在此期间胡季犛采取了打击汉语文言文，扶植喃字的政策，曾下令将《尚书》等儒家经典翻译成喃字书籍，并自创了《明道》等文章对儒家思想进行重新解释。所以在这个时期，喃字曾经一度在越南取得了准官方文字的地位。但因为胡季犛得国不正，又和明朝多次冲突，导致越南当地许多人和明朝都对他产生了极度反感，最终明成祖在公元1407年发兵将胡朝灭亡。虽然在几十年后明朝重新退出了越南，但越南的后继政权仍然延续了将汉语文言文作为官方局面文字的做法，喃字只在民间使用。
喃字越南文
不过虽然只有民间地位，但因为它相对于汉字与越南语更加契合，所以后来这种文字在越南民间的使用范围还是得到了一定扩大。到公元19世纪越南的阮朝时期，喃字的应用达到了高峰，当时喃字一度超越汉字，成为了越南地区文学创作的首选文字。当时越南出现了一大批以喃字白话写成的小说和戏剧等文学作品，还有些学者出版了喃文字典，这也使喃字在越南民间的普及度得到了进一步提高。
而喃字之所以能够在越南民间得到传播，跟它完全根植于越南语的词汇和语法有很大关系。刚才我们已经说了，越南语和汉语并不是一个体系，所以它的语法跟汉语其实差别很大。我们在这里可以举一些例子来说明这些差异。
用越南国语字、喃字和汉字书写的“汉字”（儒字）一词
比如“喃字”这个词，在越南语里要被说成“字喃”，而“汉字”或者“儒字”这两个词，在越南语里也要被说成“字汉”和“字儒”。而越南的正式国名“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用越南语说出来是“共和社会主义越南”。“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总理”在越南语里则是“首相诺共和社会主义越南”。而我们举的这些例子还是由越南语里的汉越词，也就是越南语里的汉语借词所组成的词汇，跟汉语相对来说差别还比较小，越南语里由越南土著词汇组成的词组和句子实际上和汉语的差异更大，所以这就给越南人学习汉语文言文增加了难度，也在客观上促进了喃字在越南民间的使用。
不过喃字最终还是没能成为越南的通用文字，而越南现在所使用的文字是一套由欧洲人创造，基于拉丁字母的文字，这套文字的创立可以追溯到公元1620年左右。在当时，一些来自葡萄牙和意大利的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已经抵达了越南。这些人要进行传教活动当然也要学习越南的语言，而他们在学习越南语的过程中，就开始用自己母语所使用的拉丁文字母拼写越南语的词汇，帮助自己记忆越南语。
刚开始这些传教士用拉丁字母拼写越南语词汇只是为了方便自己记忆，所以相对比较随意。他们用拉丁语写出来的单词拼写规则非常混乱，而且没有代表音调的符号。但不久之后，这套用拉丁字母拼写越南语的文字逐渐规范化，并出现了5个代表声调的符号。
一页由亚历山德罗所编写的字典
在公元1651年，法国传教士亚历山德罗编辑出版了一本面向欧洲人的词典《越葡拉字典》（按照越南语语序写作“字典越葡拉”），而这本字典后来得到广泛接受，极大地促进了越南语罗马字记音体系的规范化。
不过，虽然罗马字（拉丁字母）越南语体系在后来的200多年时间里不断得到了进一步规范，但直到公元1860年代，这种文字还是完全局限在越南的天主教会内部使用，只有一些天主教会用它来印刷传教书籍。但在公元1858年，法国和西班牙组建了一支由14艘战舰组成的联合舰队，入侵了越南海滨城市蚬港。在此之后，法国开始了逐步蚕食吞并越南的进程。
法国舰队入侵西贡的场景
而当时法国几乎每吞并一个越南区域，就会立即在当地推广使用罗马字越南文。公元1865年，第一份由罗马字越南文写成的报纸《嘉定报》出版，而这份报纸就是法国殖民政府在越南南圻地区出版的公报。而在公元1866年，法国任命的越南交趾殖民地总督保罗·维亚勒就在一封书信里明确表示：
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就认识到汉字是我们和本地人之间的一道障碍，通过象形文字提供教育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
而到公元1867年时，越南南部和西南部的多数省份都已经沦为了法国的殖民地，法国在越南推广罗马字越南文的进程也进入了加速阶段。在公元1878年，法国在越南南部任命的总督决定全面推广罗马字越南文。在此之后，法国殖民当局很快开始要求自己治下的越南各府、县、乡、里的官员学习基于拉丁字母的“国语字”，并出台了不会国语字者不能提拔的规定。
中法战争后，法国完全控制越南
公元1882年，法国在越南南圻地区任命的总督发布命令，要求在所有公文中废止使用汉字，全面使用国语字。而不久之后，法国通过中法战争将越南完全吞并，这样法国推行国语字的做法很快被推广到了越南全境。不过，法国人的这些命令以当时也并未得到一帆风顺的执行，之前差不多两千年都深受中国儒家文化影响的越南文人群体对基于拉丁字母的国语字推广也进行了持续的抵制。
而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完全被法国人控制，成为其傀儡的越南皇室也对基于拉丁字母的国语字推广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1906年，越南皇帝阮福宝嶙发布法令，允许越南人自由选择自家儿童是用汉字（汉文）还是国语字（南音）接受教育。在1907年到1908年，法国殖民当局为了配合这项命令还在越南河内设立了一家名为东京（法国人对越南北部的称呼）义塾的学校，开始向越南大众教授国语字。而在此期间，法国殖民当局还把越南科举考试所使用的文字从汉字改成了国语字，并对考试科目进行了大量修改。
曾助推国语字传播的越南皇帝阮福保嶙
但即使这样，法国人还是认为科举考试和汉字与越南传统势力密切相关，因此将其视为了自己统治的障碍。在1917年，法国殖民当局开始着手废除越南科举考试。一年之后，在法国人的操纵下，越南皇帝阮弘宗正式废止以汉字为核心的越南传统文字体系。1919年，越南科举考试正式被废止，而新的教育体系只教授国语字和法语，汉字在越南被彻底边缘化。
这样在1920年代之后，多数识字的越南人所使用的文字就变成了基于拉丁字母的国语字。不过，因为法国人并不真正想让多数越南人识字，害怕更多越南人识字会促进越南人民族意识觉醒，加剧其对殖民统治的反抗，所以法国人在清除了汉字这个统治障碍之后对在越南推行国语字也并不热心，所以到1945年之时，越南国内的文盲率仍然超过90%。在二战之后，越南本土的政权开始大力在国内清除文盲，而这时国语字确实在清除文盲方面效率较高，因此可以说越南的国语字在此后才真正成为了越南多数人所认识的文字。
现代越南文（左下）
而此后汉字在越南就成为了只有极少数老一辈人和越南华人华侨群体才认识的文字。除此之外，普通越南人通常只能在一些传统节日古迹上才能接触到汉字，基本已经失去了读写汉字的能力。不过在近年来，随着中越经贸等方面的往来加深，越南学汉语的人员数量也出现了大幅上升的趋势。一些统计数字显示，越南目前会说中文的人口达到134万人，占其全国总人口的1.4%左右。所以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汉字在现代的越南又迎来了某种程度的复兴。（图片来自网络）
在古代，中国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东亚地区的文化中心，尽管由于各类原因，东亚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政权体系，但是却形成了相对统一的泛文化认同，而这其中最紧密的文化纽带莫过于汉字。
古代，东亚地区汉字属于通行文字，周边各国尽管出现不少异化字体，但汉字最权威的地位却始终没有动摇，越南的字喃基本被认为不正规；朝鲜王朝的训民正音（就是现在的韩文）更是被满朝士大夫抵制；日本人只敢把自己创造的文字叫“假名”，真名是“汉字”！
越南阮朝大臣李文馥曾在《周原杂咏草》中表达过这种文化上的“一体感”:“天地间同文国者五，中州、我越、朝鲜、日本、琉球亦其次也”
当然，这仅仅是文字相对统一，语言上是不可能统一的，毕竟以古代各地的交流条件，东亚形成统一的语言不可能，别说统一的语言，即使是中国国内，连统一官话也无法做到，各地都有自己的方言。
人家秦始皇只能做到“书同文”，可无法做到“语同音”。
一直到现在，汉语在不同地区仍然差别极大，如果没有统一的汉字和通用语，各地方言甚至不能互通，但是，不管怎么说，汉语中的各大方言仍然都是属于汉语族的，即使是不能互通，也有相似之处，比如，即使听不懂粤语，对着字幕看，也只会感觉：这个语言只是发音和普通话差别很大，但没到两种语言的地步。毕竟，长期都是统一的王朝国家，文字系统也完全一样，语言自然还是有联系的。
那么，中国境内的方言如此，东亚其它地区的语言是不是也如此呢？当然不算，它们可能受到汉语影响，但并不属于汉语，语言学上，其实是有“语系”的概念的，所谓语系，就是对语言进行分类的方法，具有相同祖先的语言被归为一类，类似生物分类法。分类依据为各语言语音、词汇、语法之间的对应特征和演变规律。
当然， 属于同一个语系，并不能说这两种语言在现在的关系也很亲近，比如汉语，汉语就属于汉藏语系，这种语系的特点是：很多是孤立语；有声调；单音节词根占多数；有量词；以虚词和语序作为表达语法意义的主要手段。
当然，语系的划分是人文科学上的概念，相对自然科学，很难有特别严谨的指标，所以判断标准经常变，朝鲜语就很难定语系（之前被认为是阿尔泰语系，但后来被否决，现在一般认为是孤立语言或朝鲜语系），日语则更难判断。
但是，如果知道历史的人，可能会对另一种语言有些疑惑，这就是越南语！为什么呢？因为越南和朝鲜、日本、琉球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它曾经在相当长时间都是中原王朝的直属领土。
那么，越南语算不算汉语的分支呢？
答案是不算，越南语现在一般认为是南亚语系（有争议，但这是较主流的观点）。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因为越南在古代人口很多，而且长期以来并没有得到完全的汉化，所以保留了自己的语言，汉语的传播也是有个过程的，春秋战国时期，南方的吴国、越国和楚国用的语言和北方“诸夏”当然不一样；秦汉时期，即使已经征服了两广和吴越，但是暂未完全被汉化的越族所使用的语言呢？当然也不一样，即使这个时候，官方是有统一语言的，到了后来，当地居民和北方移民融合，慢慢汉化，粤语、客家语、潮汕话、吴语等才形成。而当地本土土著越人呢？它们的语言（这些语言应该和东南亚语言属于同一语族）基本就消失了，剩下一点可能残留在南方一些少数民族语言当中，南方汉语方言的发音也可能也受过一些影响。
所谓“中原雅音”，也只有一部分上层人会
江南一带很多地名，很可能就是受古代山越语言的影响，比如徽州地区一些发音和传统汉语迥异的地名（黟、歙）等。
可是越南在这个过程还没有定型的时候，就独立出去了，所以就形成了自身的语言，有人可能困惑：那是不是如果越南当初没有独立出去，现在的越南语就是方言了呢？其实不是的，如果越南没有独立出去，越南语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种越南语，而是会更像汉语，成为事实上的汉语方言。
越南人发明的“字喃”
但是，越南北部和中原王朝融为一体毕竟也有差不多上千年啊，而且，这里还不是被看成是边疆羁縻区，而是直接管辖的郡县，时间这么久难道没有影响吗？还真有，事实上，朝鲜语、日语、越南语中，越南语确实是受汉语影响最深刻的，越南人甚至没有发明自己的文字（现在的越南国语字是法国人编的，而越南历史上只有字喃，这是一种很不正规的汉字变体），越南语发展的过程中受到了汉语的强烈影响，尤其是在词汇方面，据统计越南语中的汉语借词可达60%。越南语中有多个层次的汉语借词，其中最重要的是在唐代前后借入的“汉越语”这一个汉字的整套音读系统，它与切韵音存在整齐的对应。
越南出现了用拉丁字母写春联的奇特景象
一开始，越南的语言中就有一种古汉越语，这是指在汉字尚未大量传入越南之前，零星传入安南口语中的汉字音。这个时期主要是在中唐以前，特别是在汉朝的越南内属时期。古汉越语保留较多六朝汉语的特色。
而汉越词大规模传入后，影响更重，所谓“汉越词”是指在越南语里一些由汉语引申而来的汉根词和汉源词的统称。朝鲜语、日本语也有大量类似的词汇，分别称为“汉字语”、“汉语”。 汉越词在越南语里所占的比例众说纷纭。法国汉学家马伯乐认为越南语中的汉语借词约占越南语词汇的60%，越南学者黄文行则认为汉越词大约占60%，在政治、经济、法律等领域则高达70-80%。还有许多越南学者认为高达82%。
也就是说，古代的越南语和古代汉语，比现代的越南语和现代的汉语，关系更近。这种关系甚至部分传承到了现代，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因为汉越语比朝鲜、日本的汉字音保留更多的存古特征，中古汉语的声韵调与汉越音均存在规律系统的对应，因此汉越音对中古汉语语音本体的研究具有很重要的价值。
那有哪些词属于“汉越词”呢？举几个例子：科学、教育、政治、历史等专用词汇都是（越南语现在这些词的读音和汉语很像），而更令人惊诧的是，现在有些越南语的词汇，反正会让中国人有种“穿越”的感觉。
越南孔庙
比如，越南语中：“学士”称为“举人”；“博士”称为“进士”；“大学生”称为“生员”，“宾馆”称为“客栈”，国家最高科学院竟然还称为“翰林院”，海军上将被称为“水师提督”…
不过，越南语借用的古汉语亦主要为高级词汇，常用于文化语、书面语或较正式的场合，而在口语中的使用频率则相对较低，一些日常出现的事务，比如树木、天空、石头什么的，越南语当然还是有自己的音，这就是传统的越族音，还没有完全被汉语取代。
作者：云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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